通天大案

1974年4月2日。夜。二团七营三连的男女知青大都已经进入了梦乡。冯中文出了门，悄无声息地向苏雨萍的寝室走去。

他今天下午刚从上海探亲回到连队，就听炊事员吴明安说白小斌在打苏雨萍的主意。居然想夺他所爱的人，真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！冯中文自认为才华出众，是一师宣传队的头号主角，不仅小提琴独奏技惊四座，舞也跳得具有专业水平。他身高一米八，相貌英俊，女知青们视他为青春偶像。在西双版纳数万名知青中，集各级领导与众多知青万千宠爱于一身的，惟他冯中文一人！和他同在一个宣传队的苏雨萍，被人称做云南生产建设兵团的头号大美人，他们偷偷恋爱已经一年多了。这次，他们一起下连队体验生活，谁料想就在他回上海不到一个月的时间，白小斌缠住了苏雨萍。但想到白小斌是一位高干子弟，虽貌不惊人，却也是知青中一位显山露水的人物，冯中文的心里不免发虚。

此时，他急欲见苏雨萍。他到了门前，轻轻喊道：“苏雨萍，我是冯中文，你出来一下。”

“听见了，别再叫了。”

听见苏雨萍的声音，冯中文一颗提着的心才“咚”地落了下去。

这时，他看到厕所里有电筒光柱晃动，怕里面的人出来看见他，赶紧回到寝室。可是他足足抽完一支烟，苏雨萍还没来。他又重新出屋，站在月亮地里张望，仍不见一个人影。他终于失望了，继而转化为愤怒的火焰，莫非她真的恋上了白小斌？

第二天早晨全连集合上班时，连长点名，叫到苏雨萍的名字却没人应声，便大声问与苏雨萍同寝室的姜维英：“苏雨萍怎么搞的？为啥不出来点名？”

姜维英高声答道：“报告连长，苏雨萍……她昨晚没在寝室里睡。”

见连长满脸惊奇，姜维英低声又说道：“昨晚有人在外面叫苏雨萍。她听见后，就穿上拖鞋出去了。”

连长神情严肃地问姜维英：“叫她的人是男的还是女的？你听出是谁的声音了么？”

姜维英点了点头……

此时的冯中文脸色发白，额头沁出冷汗，身子也在不由自主地打颤。他很快被带进了连队办公室。

这一边，连队指导员开始了对冯中文的紧张审讯；另一边，连长带领武装班去找人，很快在通往八营的三岔路冲积沙里，发现了一只粉红色拖鞋，这正是苏雨萍的。

事情陡然严重了，苏雨萍有可能是他杀。知青们一拥而上，把冯中文捆得像个粽子。可足足审了半天，饱受拳脚之苦的冯中文死不承认他杀害了苏雨萍。

此事急忙汇报到营部，营部对苏雨萍的失踪却并不十分重视。因为知青失踪的事情并不鲜见，有不请假外出、隔几天又回来的，也有的跑到国外去了。营部首长指示当务之急是控制此事的扩散，以免影响全营年终的评比夺红旗，至于苏雨萍，继续派几个人找一找就行了。

但是，远在上海的苏雨萍的父母，很快便从返沪探亲的知青口中听到了女儿失踪的消息，不啻是晴天霹雳，更令夫妇俩愤怒的是兵团基层领导对人命的漠视。苏雨萍的母亲，正是权倾一时的张春桥的妻妹，于是通过张春桥的妻子文静，给在北京的张春桥打了电话。

张春桥闻知此事，当即拨通了云南省革委会主任的电话，叫他马上组织力量，尽快找到苏雨萍；随后又亲自跑到国务院知青办，向几位领导施加压力：“活要见人，死要见尸，不惜任何代价，查清案情，惩办凶手。”

一桩本已被冷落的失踪案，却因张春桥的介入，陡然升级为通天大案。

5月10日黄昏，以云南省公安厅副厅长为组长的“苏雨萍失踪案专案组”76人，火速赶到了二团七营驻地那弄。

当夜召开破案动员大会。会议开到下半夜2点才散。最后专案组统一了认识：以情杀案为主线。

冯中文立即被押营部。

同时一场声势浩大的群众破案运动展开。停止了一切生产活动，出动全部人马，上山寻找苏雨萍的尸体，把一切值得怀疑的地方都搞了个底朝天。寻找尸体的行动持续了一个星期，却连苏雨萍的一根头发也没找到。

省里的电话隔三岔五地打来询问破案进度，压得专案组喘不过气来。

无计可施的专案组终于掀起了一场“人民战争”，大搞人人过关，谁说不清楚谁受审，谁无人证明谁被查，或拳打脚踏，或捆绑关押，搞得人人自危。总共有2600多人写了定位材料。其中的63人被关押审讯。

两个月折腾下来，侦破工作没有任何突破。只好又把冯中文当做了惟一的重大嫌疑人。

对冯中文的审讯进行了一整夜，冯中文被折磨得半死不活。审讯他的人全是陌生人，可是，打他的、折磨他的却是过去认识他甚至崇拜他的知青、战友。他记得，翁国平一拳就打断了他的鼻梁骨，他清楚地听见了骨头碎裂的声音。他訇然倒地。随后，他们争先恐后地用手扶拖拉机上的皮带做成的鞭子狠命地抽他。他在地上滚、爬，悲声嚎叫，乞求饶命，可是没有一个人同情他、可怜他。鞭子随着辱骂声，依然雨点般地落到他身上，仿佛他不是一具血肉之躯，而是一条没有生命的皮囊。最后他昏死过去。

当夜，冯中文上吊自杀了……

由于警卫发现及时，粉碎了他企图畏罪自杀的阴谋。冯中文却从此变得对所有人横眉冷对，无所畏惧。

就在专案组对冯中文几乎丧失信心的时候，勃朗山上猝然发生的一起大血案，又让他们看到了一线破案的希望。大血案的主凶重庆知青孟贤禄招供，他曾亲自为苏雨萍刮掉一个胎儿，而胎儿的父亲，就是四营教导员庞真权。

孟贤禄和庞真权原来同在四营七连。孟贤禄身材长相先天不足，刚来时和其他知青一样吃大苦流大汗。

孟贤禄平时摆弄草药上瘾，这天下午，他又钻进密林深处采草药，却无意间看见指导员庞真权和女知青曹珊珊在偷情。当他想人不知鬼不觉地溜走时，却被庞真权发现了……

当天晚上，召开连队会议，庞真权把营部卫生员的美差当众给了孟贤禄。这真是天上掉馅饼的好事。孟贤禄惊喜若狂，却也有一种隐隐的不安。他知道这是庞真权为了堵住他的嘴而采取的报答方式。

半年后，庞真权升为营部教导员，随后他又把孟贤禄提拔为卫生所所长。背靠大树好乘凉，孟贤禄满心欢喜。

这期间，苏雨萍下连队体验生活，庞真权初次见到她后，便让她到营部当广播员。不久，便以发展她入党为诱饵，多次和她发生性关系。苏雨萍如愿以偿，终于在结束体验生活、返回师部宣传队之前入了党。

有一天，庞真权找到孟贤禄：“我叫你一声朋友，托你帮我办件事。”孟贤禄蓦地一昂头，朗声说道：“为朋友我两肋插刀，教导员，你吩咐就是了！”当得知是让他打掉苏雨萍肚子里的胎儿，他有点吃惊，但还是痛快地答应了。做完手术的苏雨萍连夜悄悄返回了师部宣传队。

一向喜欢搞女人的庞真权，这时又盯上了孟贤禄的女朋友徐薇。为了得到上大学的名额，徐薇向庞真权献上了自己年轻的身体。

等到孟贤禄从培训班学习归来，这一年的大学招生推荐工作已经全面展开。孟贤禄为得到那惟一的一个大专名额，不辞辛苦跑回自己曾呆过的七连搞推荐材料。就在回来的路上，因又饥又渴，吃多了野木瓜，中了毒，昏倒在路上，被麻风寨的一个老人救回家。当他醒过来，弄清楚自己是在麻风寨中，浑身顿时冒出鸡皮疙瘩，想马上起身告辞。可他的脚受了伤，一步也走不动，好心的那家父子俩又扎了副滑杆，把他抬回了营部。

庞真权早就想除掉孟贤禄这个心患，现在机会终于来了，他以孟贤禄误进麻风寨，会传染大家麻风病为理由，重新将他赶回麻风寨。

孟贤禄被赶回麻风寨的当天晚上，就被营部的老战友转移到了原始森林中的一个山洞里。徐薇几天后偷偷来看他，抽抽嗒嗒哭起来，告诉他，北京医疗队就要来四营巡诊了，到时一定想方设法为他做检查。

孟贤禄并未因这个消息喜出望外，反而有一种将生死置之度外的凛然。

根据北京专家的化验结果，孟贤禄根本就没有麻风病，庞真权不得不同意孟贤禄归队。

孟贤禄死意已定，但他不想自杀。他要杀死庞真权，为民除害，然后再轰轰烈烈地死去。

徐薇终于被远在重庆的西南师范学院音乐系录取了。就在营部召开的第一批“工农兵学员”欢送会上，孟贤禄手端冲锋枪，朝庞真权打出一梭仇恨的子弹……庞真权侥幸逃脱，7名无辜知青包括徐薇却被误杀了，血染山林。

孟贤禄被抓获后，竹筒倒豆子般将庞真权的罪恶全抖落出来。庞真权奸污苏雨萍，并让她怀上孩子的情况引起专案组高度重视。经过审讯，面对人证物证，庞真权供认不讳。

1974年7月2日，就在苏雨萍失踪后的3个月，专案组中昆明军区军事法庭判处庞真权、孟贤禄和另一名强奸犯贾小山死刑。7月6日，在景洪召开公审大会后，沿途上万名知青为孟贤禄一路喝彩送行；枪声即将响起的刑场上，突然响起了“啊！朋友再见”的歌声……

已经3个月过去，失踪的苏雨萍是死是活尚不得知。进入7月中旬，侦破工作已陷于停顿状态。

冯中文似乎被遗忘了，无人理睬。他仿佛变成了一只被关在笼中的珍稀动物，引得男女知青络绎不绝来“一睹为快”。其中有一位对冯中文崇拜已久的女知青刘春碧。她原是一名割胶工，因会写诗，后来当上了“民族团结小学”的教员。凭直觉，她相信冯中文不是凶手。她找到男朋友岩龙，决心救冯中文出来，送他出境。

在一个雷雨交加之夜，刘春碧、岩龙和他弟弟岩浪3人一起，救出冯中文后，把他送到了边境线。

冯中文九死一生，终于摆脱了专案组的追捕，穿行在黑夜中的山林里，整整走了5天，逃到缅甸境内，不料搭错了车，又被送回了内地的一道检查站，落在缅甸军人手中。第二天，冯中文和15名偷渡者被引渡回国。

专案组将冯中文带回营部后，依然是老一套的审讯、逼供，想从他口中挖出是什么人帮助他出逃的，得到的只有一句话：“你们枪毙我吧，我什么也不会告诉你们的！”

8月4日，辛苦数月而一无所获的专案组在征得省革委会的同意后，作出决定：专案组当日撤消，将冯中文移交西双版纳州公安局关押，继续以拘代侦苏雨萍失踪案。

1976年10月，不可一世的张春桥成为阶下之囚。冯中文又一次萌生出希望。可是，对于他的申诉，警方依旧不予理睬。然而，远在千里之外的上海，却发生了一件足以让冯中文起死回生并改变他后半生命运的大事。

冯中文的母亲冯怜贞，日本名字大宫静子，她的父亲大宫义雄如今已是日本广岛市日中友协会长，2月间曾到北京访问，当面恳请廖承志先生帮助寻找在战争中失散的女儿。经过一番查询，终于在上海找到了冯怜贞，并得以赴日本探望父亲。

一切都随之而变。已经在农场呆了4年的冯中文被教育释放，返回上海。冯中文突然觉得自己是西双版纳5万多知青中最不幸又是最幸运的人。他的父亲也成了一名上海市政协委员。

冯中文听从母亲信中的嘱咐，每日攻读日语。一年后，他和父亲踏上了东瀛之路。

到了日本不久，冯中文就向刘春碧、岩龙、岩浪3位救命恩人寄上了300万日元。他取得日本国籍，改名大宫中文。从商学院毕业后，母亲将大宫物产株式会社属下的一幢集超市、餐饮、娱乐业于一体的豪华大厦交给他管理。大宫中文成为大宫家庞大资产的惟一继承人。31岁那年，他和重庆赴日本留学的姑娘许琳琅结婚，举行了隆重的婚礼，飞到浪漫的夏威夷度过了蜜月。他总有一种感觉，许琳琅很像当年的苏雨萍。